作者:揚州大學(xué)文學(xué)院教授、博士生導(dǎo)師 劉勇剛
白露為霜,已涼天氣未寒時,正是一年秋好處。中秋是中國的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,一輪圓月寄托著中國人民亙古如斯的美好愿望,就像流行歌曲所唱的那樣“月亮代表我的心”。此心是什么呢?不外乎對人生圓滿的期盼,還有對宇宙太空的神游暢想。
南朝謝莊《月賦》云:“美人邁兮音塵闕,隔千里兮共明月。”即便不是八月中秋,面對圓月也有對心上人的相思,更何況中秋拜月的良辰美景,所以就有了唐人張九齡《望月懷遠(yuǎn)》那纏綿的相思: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。情人怨遙夜,竟夕起相思。滅燭憐光滿,披衣覺露滋。不堪盈手贈,還寢夢佳期。”天涯月色,竟夕相思,相思而形諸夢,能在夢中相會,雖則佳期如夢,還是非常快樂。
中秋之夜,或與朋友遠(yuǎn)隔千里,但對此長空圓月,可以傾訴真摯的友誼。唐人王建在《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》寫道:“中庭地白樹棲鴉,冷露無聲濕桂花。今夜月明人盡望,不知秋思落誰家?”月色清朗,玉露無聲。“桂子月中落,天香云外飄。”桂花的香氣沁人心脾,仿佛是月宮里飄來的香味。濃濃的秋思落在了友人的身上,也落進了千家萬戶。
白露過后便是中秋,中秋的夜晚更沉浸著對親情的思念,其中最為情真意切的當(dāng)屬蘇東坡。且看蘇軾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(丙辰中秋,歡飲達(dá)旦,大醉,作此篇,兼懷子由):
明月幾時有?把酒問青天。不知天上宮闕,今夕是何年?我欲乘風(fēng)歸去,又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。
轉(zhuǎn)朱閣,低綺戶,照無眠。不應(yīng)有恨,何事長向別時圓?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
此詞被視為中秋詞的巔峰之作,它最大的魅力在于對人生形而上的思考達(dá)到了心靈的超脫。人生沒有圓滿之宇宙,就像月亮的陰晴圓缺,也像斷臂的維納斯,有缺憾的人生才是真實的人生。人生有痛苦,有矛盾,有掙扎,但珍惜當(dāng)下才是最美好的,畢竟“此生此夜不長好,明月明年何處看”。
要論超塵脫俗,南宋詞人張孝祥的《念奴嬌》(泛洞庭)可與東坡的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把臂入林,相視莫逆:
洞庭青草,近中秋、更無一點風(fēng)色。玉界瓊田三萬頃,著我扁舟一葉。素月分輝,明河共影,表里俱澄澈。悠然心會,妙處難與君說。
應(yīng)念嶺表經(jīng)年,孤光自照,肝膽皆冰雪。短發(fā)蕭騷襟袖冷,穩(wěn)泛滄浪空闊。盡吸西江,細(xì)斟北斗,萬象為賓客。扣舷獨嘯,不知今夕何夕。
張孝祥仕途失意,從嶺南北歸,泛舟洞庭湖上,皎潔的月光與湖水交相輝映,人如在清涼國,人世間所有的痛苦都消散了,“心凝形釋,與萬化冥合”,那種“吸江酌斗,賓客萬象”的境界何等闊大。
人們總是期望著“四美具,二難并”,可人生的悲苦和缺憾,中秋之夜往往激蕩著難以平息的悲情。請看南宋愛國詞人劉過的《唐多令》(安遠(yuǎn)樓小集):
蘆葉滿汀洲,寒沙帶淺流。二十年、重過南樓。柳下系舟猶未穩(wěn),能幾日,又中秋。
黃鶴斷磯頭,故人曾到不?舊江山、渾是新愁。欲買桂花同載酒,終不似,少年游。
此詞寫中秋友朋雅集,感慨良多。少年時代的裘馬輕狂已經(jīng)化為點點的雪泥鴻爪,恢復(fù)中原的豪情壯志也已成為夢幻泡影,縱然攜桂花酒,泛舟江流,而青春與理想已經(jīng)飄逝,賞月的心情自然歸于蕭索。再看近代鑒湖女俠秋瑾的《滿江紅》:
小住京華,早又是、中秋佳節(jié)。為籬下、黃花開遍,秋容如拭。四面歌殘終破楚,八年風(fēng)味徒思浙。苦將儂、強派作蛾眉,殊未屑!
身不得,男兒列。心卻比,男兒烈!算平生肝膽,因人常熱。俗子胸襟誰識我?英雄末路當(dāng)磨折。莽紅塵、何處覓知音?青衫濕。
這首詞恐怕是歷代中秋作品中最有“火藥味”的了。中秋佳節(jié)月亮是圓滿的,而女俠人生的缺憾卻難以彌補,最大的痛苦就是自己被“強派作蛾眉”,女兒之身不能投身革命,救民水火。一句“俗子胸襟誰識我”,女俠的孤獨感彌漫在清朗的月色中。
中秋詞中也蘊著宇宙意識,別開生面。請看辛棄疾《木蘭花慢》(中秋飲酒將旦,客謂前人詩詞,有賦待月,無送月者,因用《天問》體賦):
可憐今夕月,向何處,去悠悠?是別有人間,那邊才見,光景東頭?是天外空汗漫,但長風(fēng)浩浩送中秋?飛鏡無根誰系?姮娥不嫁誰留?
謂經(jīng)海底問無由,恍惚使人愁。怕萬里長鯨,縱橫觸破,玉樓瓊殿。蝦蟆故堪浴水,問云何玉兔解沉浮?若道都齊無恙,云何漸漸如鉤?
此詞中秋送月,模仿屈原《天問》,把酒問月探究宇宙的奧秘。中秋皓月去哪了呢?月亮西沉又轉(zhuǎn)到東頭,那地球該是圓的吧?長空月亮如鏡,無根如何系在空中不墜呢?嫦娥為何不嫁,究竟留戀著誰呢?月亮這么大的體積,入了海會不會觸破月宮的玉殿瓊樓呢?月宮的蛤蟆會游水自是沒什么問題,可是玉兔不會游泳啊,那怎么辦呢?如果說月亮無恙,為何又漸漸如鉤呢?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云:“詞人想象,直悟月輪繞地之理,與科學(xué)家密合,可謂神悟。”但筆者以為“別有人間”“天外汗漫”云云,冥冥中也給人外星人的幻想。一句“姮娥不嫁誰留?”對月宮嫦娥的孤獨清寒偏偏有著深摯的同情。如此說來,中秋之月在墨客騷人的眼里就是有情之月。
及至當(dāng)下,中秋賞月仍然充滿了浪漫的詩意,人們遙望天上的冰輪,對酒當(dāng)歌,期盼著人生的圓滿。花枝春滿,天心月圓,是人生完滿的象征。但花無百日紅,月有陰晴圓缺。誠如宋人石曼卿的聯(lián)語所抒發(fā)的那樣:“天若有情天亦老,月如無恨月長圓。”最重要的是以曠達(dá)的心態(tài)面對人生的不圓滿,獲得心靈的超越,從而以積極的心態(tài)珍愛生命,關(guān)心社會,熱愛自然。這樣人生的愿景就會越來越完滿,內(nèi)心也越來越敞亮,與中秋之月同在。(劉勇剛)